粉条,细说起来像是一卷摊开的竹简,里头藏着人间千百年的烟火。它不似山珍海味那般金贵,却自有一股子平易近人的劲儿,像是邻居家门槛上坐着的老汉,裤脚上沾着泥,脸上挂着笑,随手就能掏出个有趣的故事来。

早年间,粉条在乡下人眼里可是个金疙瘩。记得儿时冬日里,村头老槐树底下总支着口大铁锅,热气腾腾地漏粉条。那场景至今想来仍觉鲜活。师傅们赤着膀子,胳膊上青筋暴起,将和好的淀粉糊往沸水里一倒,手里的笊篱灵巧地来回划拉,眼见着细白的粉条便如春蚕吐丝般源源不断地飘进冷水缸里。围观的孩子们早按捺不住,趁大人不注意,伸手就捞上一截生粉条往嘴里塞,虽无啥滋味,却嚼得津津有味,仿佛吃的是天下最稀罕的零嘴儿。

粉条的出身其实颇为古老。《齐民要术》里早有记载,那时唤作“粉浆”,想来是古人从豆汁里提炼出的精华。后来传到民间,百姓们就地取材,土豆、红薯、绿豆皆可入料,经了石磨的碾压、岁月的沉淀,竟成了餐桌上不可或缺的尤物。这粉条,就像是位历经沧桑的老艺人,唱过宫廷的雅乐,也哼过乡野的小调,如今褪了华服,裹着粗布衣裳,坐在炕头给你讲古。
在东北,粉条是炖菜的灵魂。酸菜白肉血肠锅里,少了粉条便如少了魂魄。那粉条吸饱了汤汁,晶莹剔透,夹一筷子能拉出半尺长,入口滑溜又不失筋道,仿佛能嚼出北国风雪的凛冽与豪迈。而在江南,粉条又化作温婉的佳人,与笋干、咸肉共舞,在砂锅中演绎出一曲缠绵悱恻的江南小调。
最难忘的是儿时过年,奶奶总要亲手漏上一大筐粉条。她老人家漏粉条的手艺堪称一绝,那粉条粗细均匀,透亮如玉,晾在院里的竹竿上,映着冬日暖阳,竟像是挂了一串水晶帘子。待到大年三十,满锅的猪肉炖粉条端上桌,全家人围坐一圈,筷子翻飞间,粉条裹着肉香直往人心里钻。奶奶总爱往我碗里多夹几筷子,边夹边念叨:“吃了粉条,来年日子顺溜,长长久久。”那时的粉条,不仅是舌尖的美味,更是长辈的祝福,是年节里不可或缺的仪式感。

如今超市里粉条种类繁多,包装精美,却总觉得少了些旧时味道。前几日偶得友人相赠的手工红薯粉条,说是用传统石磨磨浆,柴火灶慢炖而成。迫不及待地煮了碗酸辣粉,粉条入口,那熟悉的筋道与醇香瞬间唤醒记忆。恍惚间,仿佛又看见村头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铁锅,听见师傅们爽朗的笑声,望见奶奶慈祥的面容。原来,粉条里藏着的不仅是淀粉与水的交融,更是一代代人关于家乡、关于年味的集体记忆。
粉条这物事,细品起来竟比史书还厚重。它见证过饥荒年月里百姓的艰辛,承载过节庆时分的欢愉,记录着匠人们代代相传的手艺。如今虽已不再是餐桌上的主角,却像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,静默地守候在角落,等着后人偶尔翻起它的故事,品一品那穿越时空的烟火气。

前日与老友围炉夜话,话题不知怎的扯到了粉条。他说起在异乡求学时,偶得一包家乡寄来的粉条,深夜煮来当夜宵,竟吃得热泪盈眶。“那粉条里,有妈妈的手温,有老家的炊烟,还有童年所有关于年的念想。”老友的话,让我想起汪曾祺先生笔下的高邮鸭蛋,原来这最寻常的吃食,往往藏着最深切的情思。
粉条啊粉条,你虽不如佳肴珍馐那般引人注目,却像大地上的河流,静默地流淌在岁月的长河里,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。而今,且让我沏上一壶好茶,就着这碗温热的粉条汤,慢慢道来那些关于粉条的老故事,让这细滑筋道的滋味,带着我们穿越回那些简单却温暖的旧时光。
供稿:薛宏新 编辑:高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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